这一年的秋天,雨天格外地多。从早上到晚上,黑云遮蔽着整个天空,太阳的光半点都透不过来,就连早上八九点钟,也像夜晚一样晦暗。每天都是阴云密布的,但雨往往从下午两点开始。起先不过是毛毛细雨,后来雨势渐大,在城市中拍打着环绕住宅楼的树丛。到了晚上七点左右,一声雷鸣,好似冲锋时被敲响的战鼓。轰隆隆!然后,闪电劈裂天空,一刹那间世界亮如白昼。正在窗前眺望浓云的鲁成雨被这闪电一惊,然后听到一个人在他耳边说:“成雨……”他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了。这时候,他才知道,原先那雷声、闪电和耳旁的细雨,都不过是一场噩梦。但窗外确实正在下雨,而且雨势并不比梦中的小。只是他只能听到秋雷震震,却很少看到如梦中那样刺眼的闪电。相反,在这雷声的映衬下,他越发感到莫名的空虚和寂寞。自从妻子的葬礼结束以后,他回到了城里。生活还要继续,他也必须工作。只是一到了周六日,一股难以抑止的疲倦感便会感淹没他的意识,让他从晚上睡到早上,从早上睡到中午,又从中午睡到下午。但他觉得自己越睡越困,越困就越糊涂。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在乡下,妻子的葬礼还没有结束;有时候他好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年前,妻子还在,什么都没有变。他在心里承认,也许妻子的死确实是导致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,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原因。自妻子入土为安以后,他就时不时地感到一阵眩晕——不如说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,因为他根本就没病。他缓了一缓,然后走下了床。听声音,雨势越下越大了,好像这屋子形同虚设。他的父亲鲁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看到鲁成雨走出了卧室,便说:“吃点东西吧。”他点了点头,走到厨房,熟练地打开水池上的柜子,翻出了一包方便面。然后,架锅,开火,待水烧开之后,他将面饼丢进了锅里。面饼随着沸腾的水来回翻动,然后逐渐变软、散开。他将锅里的面条捞了出来,又将各种酱料一股脑地倒了进去。他一边拌着方便面,一边说: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“去哪里?”“我不知道。”“去几天?”“可能三五天,也可能半个月吧。”鲁辉刚想要说什么,但话语到了嘴边,终没有说出口。过了良久,他才说:“你想去走走,那就去吧。别去太远的地方。今年雨多,路上要小心。”鲁成雨点了点头,虽然他知道在客厅中的父亲并不能看到他。窗外,又是一阵雷鸣,但这一次,耀眼的闪电终于划破了天空。他看着这闪电,心想,这倒确实与梦里的情景有几分相似。几天之后,他悄无声息地走了。那一天与先前一样浓云密布、雷声滚滚,但雨水好像被阻隔在了云层之上,迟迟没有降落下来。一场秋雨一场凉,到了这深秋时节,即便是在这相对温暖潮湿的城市里,草木也终于纷纷凋零,树叶更是脱离了它原先赖以生存的树干,缓缓飘落到坚实的沥青路上。那是一个早晨,当鲁辉起床后习惯性地走到鲁成雨的卧室的时候,他看到屋子里空无一人。被子乱糟糟地堆在床边,手机则被鲁成雨放在了桌子上。他看到那张桌子上有一张小纸条。纸条上是鲁成雨的字迹,写着:“放心吧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,不用联系我。”这件事,既在鲁辉的意料之中,又在他的意料之外。他没想到鲁成雨会空手离开,甚至不给别人与他联系的机会。罢了,他又能说什么呢?这毕竟是他亲口同意的。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,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失落。去走走吧,但不要走太远,鲁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想。窗外又打了几声雷,然后暴雨倾盆而下。十几年来,这座城市里大概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。

“南无萨怛他、苏伽多耶、阿啰诃帝、三藐三菩陀写……”寺庙里的梵钟被敲击了两次,于是悠远而空灵的钟声自钟楼如水波般伴着僧人的梵呗缓缓扩散,将鲁成雨从睡梦中唤醒。鲁成雨从那架吱呀作响的床上坐起来,看到远处的禅房里,僧人正围在一起做早课。这时候已入了冬,早晨的寒气尤其寒冷,让人瑟瑟发抖。鲁成雨打开身边的雪茄盒,数了一数,发现盒中的雪茄只剩下了三根,而且其中一根已被抽掉了一半。他把那根抽了一半的雪茄取出来,点燃后放在嘴里深吸了几口。“施主,寺庙里禁止吸烟,您可以去山后面。”鲁成雨寻声看去,看到一个大概二十岁的小和尚正双手合十,微笑着面对他。他于是把烟掐灭,放回雪茄盒里,说:“不抽了,不抽了。”小和尚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,向他深深鞠了一躬,同时念了声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然后走了出去。过了一会儿,鲁成雨披上挂在床边的大衣,也走出了寮房。在这个腊月里,秋日黑压压的阴云自然一去不复返了。抬头远望,天空一碧如洗,几朵白云如丝线也如他雪茄燃起时的烟,悬挂在高空之中。萧瑟的秋风早将草木的叶子刮得一分不剩,但这寺庙之中的松柏仍显苍翠。鲁成雨环绕着这间不大的寮房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等到他看见禅房里的早课已经结束,他又回到了寮房中,再次坐到了那架吱呀作响的床上。过了不久,一个老方丈便用右手端了碗粥,笑眯眯地走进了鲁成雨的屋子。鲁成雨站起身来迎接他,他则将左手举到胸前,向鲁成雨鞠了一躬。“法师,您请坐。”鲁成雨说。老方丈于是将那碗粥放在了床头前的桌子上,又随鲁成雨一同在床头坐下。老方丈说:“阿弥陀佛。施主近来可好?”鲁成雨说:“很好。这一个月以来,辛苦法师了。”老方丈哈哈一笑,说:“救世人于苦海,这是贫僧的愿望。如今天气转寒,施主是否需要加一床被子?”鲁成雨说:“不了,不了。”他端起桌上的粥,啜了几口。这粥是大米粥,寺中的僧人每天都会很早起来,将大米和水放在锅里,一熬就是两三个小时,于是这粥中的米粒颗颗开花,唇齿留香。鲁成雨说:“粥很香。”“很香,那施主就多喝一碗。”鲁成雨摇了摇头,将碗又放回桌子上,说:“法师,我想,再过几天,我就走了。”“哦?”老方丈笑着说,“我其实一直想问问施主:施主究竟为何而来,为何而去?”“为何而来?我说不清。”“事业上的失利?还是家中的琐事?”“也许……不对——我不知道,我说不清。”老方丈又问他:“那么,施主今后打算去哪里呢?”鲁成雨苦笑一声,摇了摇头,回答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只是觉得,我该走了。法师,极乐世界究竟在哪里?”老方丈说:“施主,在西方。”“在西方的哪里?”“贫僧不能告诉施主。但假如施主想去一探究竟,就往西方走吧。”说完,老方丈便缓缓向门外走去。鲁成雨一路将老方丈送到了门口。这时候,老方丈又转过身子来,对鲁成雨说:“施主,去喝粥吧。粥要趁热喝。”鲁成雨于是双手合十,对老方丈说:“谢谢法师的指点。”第二天,鲁成雨离开了这座寺庙。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,然而已如鹅毛般在空中飘摇。幸而老方丈先前赠与他的黑色大衣虽然老旧,却并不残破。正如老方丈对他讲过的那样,他向西方走了。他从寺庙出发,走过了一个乡村,又走进一个城市,再从这城市里转出来,走在荒郊野外的草地上。雪越下越大,地上的积雪也逐渐变厚。到了傍晚,这世界已为银白色所覆盖。原本火热的夕阳将暮光投射到雪地上,暮光便冷得让人发抖。鲁成雨就这样走在积雪之中,脚印在他身后一点又一点地向远方蔓延。说来也是一个奇迹,他仅凭自己离开家时所带的那几千元钱,和老方丈以及一路上好心人的施舍,竟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光阴。转眼间,就到了农历的年底。这在过去,乡间的小道上总是最热闹的地方,亲朋好友会挨家挨户地串门,把别人邀请到家中吃饭。但在如今城镇的街道上,只能看到住宅楼里灯火通明,大街上却一个人没有。街边的小店铺都紧锁着大门,并且张贴着“回家过年”的告示。每当鲁成雨看到这样的告示的时候,心都会没来由地一紧,然后快步走开。这座城市里,大概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。他这样想,于是加快了脚步。两天以后,他将那座城市甩在了身后,并且,索性没有城市与原先这座接壤。他又走到了荒无人烟的野地里。他将脚步放慢,在寒风中踽踽独行。虽然天气很冷,但最冷的日子已经过去,鲁成雨反而感到舒适且惬意。然而,几个小时之后,他开始感到不安了。这片一望无尽的野地里除了枯萎的树、草以及早已被雷劈倒的断木外,一无所有。且不说人,在这尚且寒冷的时候,连动物都不在这片丛林里出现。他开始调转方向,试图回到那座让他感到不适的城市里,但他发现,来时的路好像全然变了模样——他迷路了。夜半,明月高悬在夜空之中,阴冷可怖。不时冷风吹来,将枯树的枝条吹断。这丛林里的气温忽然下降得很快,鲁成雨那身大衣,在这离奇的低温面前,似乎毫无招架之力。向西走,向西走……他的头脑里似乎只有这三个字了。他紧紧抱住双臂,一步又一步地向西方迈进。气温仍在降低,鲁成雨的颤抖也越来越明显。渐渐地,他感觉两眼昏花,四肢也变得麻木不堪。终于,咚的一声,他倒在了这片杳无人烟的荒野之上。“成雨……成雨……成雨……”像之前在梦中一样,他又听到不同的声音呼唤起他的名字。这冬天似乎一反常态地打起了滚滚惊雷,闪电就像一条皮鞭子一样,在空中舞动,发出噼啪的巨响。不过鲁成雨只闻其声,他眼前一片漆黑。他所不知道的是,在这冬末时节,纵使气温骤降,他四围高大的树木与花花草草,都已在静默中抽出了嫩绿的枝芽。那些枝芽正飞速生长,所有的草木,都向鲁成雨弯下了腰,终于在鲁成雨一动不动的身子上空结在一起,如一颗蛹一样,把鲁成雨包在其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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琳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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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丹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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